我愿长跪不起——记三个投身农村教育的热血青年(六)

  “我几个闺女上学,从来就没见过开家长会的,学生出了校门老师就不管了。现在开家长会,我们都愿意听,老少爷们儿都抢着去,让去一个全家都跟着去。老师讲孩子的优点缺点,都讲到心里,让人心服口服,还给学生买奖品,现在不让孩子念都不干。”

  我曾问杨华,你始终都没给两个老师一分钱吗?他嘻嘻笑着说:“给过,今年春节一人给了20元。殷永纯没要,赵志雄赶集时都给学生花了。我自己花了4块钱,整个春节我们全家才花了20元。”

  我不再说话。

  “把沉睡的唤醒,让沉默的开口,让悲伤的轻松起来”

  我是在回到北京之后才认真翻看他们三人的日记的。日记里记载的心路,是不能与之辩论的:杨华:--如果不给贫困地区办教育一个缓冲的机会,能有几个既有钱、又有办学精神和管理能力的人?在贫困地区,谁能一步到位建成国家标准学校,只能依靠发展和积累,城市许多民办学校,不都是先租房子聘教师,先上车后买票的吗?

  --昨天母亲赶集没有钱了,拣人家的辣椒吃几顿。

  --我们一提素质教育总是提到应试教育,中国大多数学校把不考试不排名次看作是素质教育,其实素质教育就是提高人的综合素质,包括竞争意识,生存意识,在学校让学生放松(不是淘汰教育),而社会并不因你受的不是淘汰教育就不淘汰你,要让学生学会在规则内通过合理的手段有序竞争。与其培养出来的学生不能适应社会,不如让他们尽早学会生存学会竞争,将风险提前转移到学校。

  --母亲今天给一个瞎眼要饭的找了两件衣裳,母亲虽穷但还接济别人,为了办学,母亲把羊、豆子、红薯、棉花、猪,都卖光了,母亲太伟大了。

  在杨华的日记中,还有一些对每日花销的记载:某年某月坐车花了多少钱,某年某月给了妹妹多少钱,某年某月出门吃一碗面多少钱等,所有这些都是以角以分记载下来。这是一个为办学可以花掉几千元,为办学可以扒掉自家房子的人哪!

  赵志雄:--我不知道自己潜意识里是否有一种强烈的悲剧意识,刘敬搬着板凳回家了,我竟有些舍不得。四十多个学生少了一个,我心里真像缺了些什么。眼前浮现出那个留着平头,长得很丑但身体很壮,每当我让他背书都给我行军礼的男孩子,他是我的学生啊!

  --心头陡然一热,顿时浮现出几个名字……我要亲眼目睹这几个孩子出人头地。

  --不知道为什么,我总在日记里忽略这个名字,但在他身上花费的心思却几乎最多,心中总暗暗下决心将他教育出个人才,我总试图用一相信他性格中会增加一种深沉的力量,促使他学会自律,以后再培养出他男子汉决断的信心和勇气来,但我有时实在照顾不到。他又被叫回家里去了,这次又失败了,我不知道,退学是否会激起他抉择的勇气,听说今天下午他偷偷去上学,被赶了出去,这肯定对他打击很大,我只有慢慢地观察。

  --我只盼着这些学生能及时得到学籍(不被国家承认的学校是没有学籍的。记者注)考出几个大学生来。

  --最得意的时候:看到学生模仿自己。

  最生气的时候:学生耍小脾气。

  最高兴的时候:刘敬终于学会了通分。

  最美的时候:围着高佳梅的围巾。

  --下午她找我是因为她上课不尊重老师,也许是因为我第二天要走,她激动得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,只是不住地流泪,头埋得很低,坐在床上,她的手不时撕放在床上的书,由于过于激动,她把书的几页纸撕掉一大块都没意识到,我只能不断地安慰她。

  --今夜月光如水,我带着几个学生在公路和河边唱歌游荡,仿佛一群昼伏夜出的精灵。我们的声音和影子飘在空中,一定把附近的村民都给惊动了。天地间仿佛只有我们几个在活动,河流、马路、房子、沙滩都只为我们而设。这是一支没有乐队的剧团,我们自己的声音便是天籁,我们的歌舞来自远方,只为把沉睡的唤醒,让沉默的开口,让悲伤的轻松起来。回去的路上我给学生起名字,分别叫他们卡秋莎、卡琳娜、KAR、BORT。

  --我将亲眼看着身边这些孩子们慢慢长大,他们会慢慢长高,说话慢慢地像个大人,他们的思想,他们走路的方式,都慢慢接近成人,最后渐渐地长出一张大人的脸来。

  赵志雄至今没敢告诉家里,自己没有工作在这儿教书。

  殷永纯给学生作文的评语:其实,我早就看出了你眼中的忧郁,只是你从来都没有诉说过,别害怕,孩子,我的家庭过去比你所讲的还要恐怖许多倍,但终归是要改变的。你可以把你心中的话和和气气地向他们说出来,你也可以给他们写信,让他们看看你的日记,因为你已长大,可以解决好多事情了,总之,只要你努力去做。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?“其实,你很聪明!”记住,你有自己的前途!关键是: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!要争取。

  殷永纯日记:--我宁愿不要所有荣耀,不要北大的光环,不要渊博的知识,不要任何人给予的夸赞,看着孩子们纯挚的脸,我每天都在寻找……也许我爱他们每一个人他们谁也不相信,包括调皮捣蛋的,与我过不去的,被我骂过和骂过我的学生,因为,我感激他们,他们让我能更细致地回到从前,我是来传授成功的,我要把我的成功复制在他们身上,我真想对他们每个人说:“来,跟我一起来抓住成功的红腰带!”我等待他们的以后。我要把五彩斑斓的光环戴在孩子们头上!

  --刘静的改变让我感受到一种母亲哺育儿女后收获的狂喜,我常常突然意识到我在改变一群生命,生命也在改变我,这种相辅相成的进步使我以一种充盈的信心去迎接明天,也许在我以后的辉煌史中,今天将是浓墨重彩的一笔,毕竟那是因我而来的新生,那里边也有我的生命!

  --到了晚上,这个自由的屋子成了欢乐的海洋,大家都来到我的身边补课,我享受着一种多年来少有的轻松与绝对的自由,为了他们,我已开始深刻地改正自己大学四年中的一切不好的习性,为了他们,我开始常常全身心地为别人着想,而没有时间考虑自己和私人的问题,为了他们,我甚至开始与以前隔绝,亲人与老朋友开始越走越远,但是,我只管执着地往前走。

  --继续和孩子们拉紧距离,我发现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他们,往讲台一站,一种神圣的使命感油然而生,每一双眼睛都闪烁着灵气,他们也许每一个人都出类拔萃,至少他们会与众不同!

  “我一定要成功,给所有的人一个交代”

  回北京后,我接到了殷永纯和杨华的来信,殷永纯在信中说:您的提问带有突然性、高度凝炼性、杀伤性,使对方疲于应付……我于是很慌乱,思维乱得史无前例。您说很失望,我也很失望自己,我没有留下更多的理性思考给读者,尽管我正热情万丈地处理着具体事务,我希望能和您再联系。

  我难受极了,面对三个为农村教育分文不取的热血青年,除了敬佩,我有什么理由对他们失望?

  杨华的信写道:我乐观,但我心很沉重。静夜中,对教育,我有深层次的思考,对学校,我感到担子很重。我个人事小,更主要的是七八十个学生,甚至更多的学生家长对我的信任和期望,这些学生的前途和命运掌握在我手中,正像你所说的:“就算你们死了,也救不了学校怎么办?”

  我们困难很大,不是我不愿讲,是怕别人认为杨华想通过媒体宣传自己捞钱。我本来办了一件好事,不论什么原因,耽误了孩子们的前程,都是我杨华一个人的责任和罪过。为了这些孩子,我愿长跪不起,感谢上苍,感谢每一个关心他们的人。为了办学,我要不停地奋斗,这是天意,是上天让我为老百姓做事的!

  我长跪以答谢母亲、妹妹、殷永纯、赵志雄,您……以及所有关心我们的人。我一定要成功,给所有的人一个交代。

  看到这里,我的泪水夺眶而出。

  他们投身“素质教育”,却缺乏起码的教学条件,然而那些硬件充足的学校里,又有几个老师在学生的作文上写出过这样泣血的评语,又有多少老师能将自己的生命感觉--痛苦、狂喜和希望,紧紧地和学生的心灵与未来拴在一起?!而这正是那些富足的学校里最稀缺的东西!

  杨华三人太理想也太穷困,很可能行之不远,但他们播下的种子呢?那个现在就想着“良知”的男孩儿,他将走多远?